父亲要离家去广东做铁工了。
第二天,东方才翻起鱼肚白他就动身了,因为他还要赶到衡阳火车站坐火车。父亲的行李不多,洗得发白的布包里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、鞋子,一把扎钩以及母亲半夜起来煮好的鸡蛋。父亲把布包搭在肩上对母亲说:“这次去广州做事,等到战双抢就回来。”父亲看着被窝里睡眼惺忪的我和哥哥说:“在家听你妈的话,好好学习,等我回来买桃子给你吃。”那时,我上幼儿园。
父亲做铁工去了。
说起桃子还有一段故事。我的家乡在湘南的大山深处,虽然交通不便,但也山清水秀,桃子、李子、葡萄、橘子等各种水果甚多,然而我家却没有一棵果树,为此同学带到学校的水果常常眼馋着我,特别是那熟透的桃子,红红的,可诱人了。春末夏初的时候,乡村的夜蛙声一片,我和哥哥去捉青蛙卖,因为青蛙肉味鲜美,城里人视为美味佳肴。有一次夜里,我和哥哥捉青蛙跑远了,到了邻村一户人家的田野里,田边有几棵桃树,刚好桃子熟了,红彤彤的挂在枝头。我们终究没能抵住桃子的诱惑,摘了几斤带回来。原以为母亲不会骂我们,没想到那晚不但挨了骂,还在床边罚跪了两个小时,至今还记得膝盖跪久了那种锥心之痛。二十多年的人生里,那是唯一一次罚跪,母亲的教训也让我们兄弟养成了良好的品行。
家里穷,我和哥哥上学都困难,买桃子吃就成了奢侈。直到战双抢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母亲提及了此事,他就给我们买了几斤大红的桃子吃了个够,那甜甜的味道是我儿时最美好的的回忆。
父亲常年在广州打工,基本上是做铁工,扎铁。我家的田地挨山伴阴,稻子成熟相对晚一些。父亲从年初出去要到战双抢才回来。所谓“战双抢”,就是五月抢收,六月抢种。那是农家人最忙绿的时候。每次父亲回来都会对母亲和我们兄弟兴冲冲地说广州的高楼大厦、车水马龙。我们兄弟最关心的还是父亲的布包。我常常迫不及待地伸出手:“有什么吃的没?”父亲往往喜形于色地打开包,包里有我们湖南没有的荔枝、龙眼等热带水果,直看得我和哥哥流口水,父亲分一把水果给我们,我们躲进房间里慢慢地吃,别提多开心了。
自打父亲离家后,我常问母亲:“妈妈,爸爸啥时回来呢?”妈妈爱怜地摸着我的头:“等到战双抢就回来了。”“那啥时战双抢呢?”我仰着头问母亲。“稻子泛黄就战双抢了,爸爸也就回来了。”我兴奋地跑出去望着自家的田地,绿油油的禾苗泛着青幽的光,不由地自言自语:“离稻子泛黄还早呢。”
从此,每天下学我都要关注一下禾苗,从禾苗的拔节、开花、抽穗一直观察着。直到一场大雨初晴后,稻田泛出了些许的亮色,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晕。那天我欣喜地跑回家告诉妈妈:“稻子开始泛黄了,爸爸快回来了吧?”母亲和蔼地说:“阳光充足的地方已经泛黄了,可我们村里的还要一阵子呢。”我看看自家的田地,可不是,挨山伴阴,稻子生长也慢一些。
又过了十几天,阳光充足的田地里一片金黄,稻子熟了,沉甸甸的,金灿灿的,像是给大地铺上了金色的地毯。那些田地里已经有人收割了,打谷机在田野轰鸣着,乡村的路上有担着谷子的、有推着斗车送谷子的,路边散落一些凌乱的稻穗,禾场上的稻谷沐浴着阳光,一片忙碌的丰收景象,空气中也弥漫着稻谷的清香气息。母亲自言自语:“再过几天我们的稻子也可以收割了,咋还不回来呢?”那时没有手机和电话,母亲只能独自着急。
几天过后,父亲还没回来。稻子彻底熟了,沉甸甸地挂着让禾苗弯下了腰,再不收割就要掉了。母亲心急起来,带着我和哥哥一起收割,锋利的镰刀化作银芒,“刷刷刷”的声音时起时落,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那样寂寥。可是我们兄弟太小了,基本上没有劳动力,收了一天才割了一亩多地,挑回家还得用打谷机脱粒呢。母亲心急如焚。那天晚上,我们兄弟胳膊酸痛不已。第二天吃过早饭,母亲又带着我们下地了,大概十点的样子,艳阳高照,豆大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打湿了衣裳,我累得真想一屁股坐在田里。这时我发现稻田另一侧的禾苗一阵潮水般地涌动,有人在稻棵中伏腰挥镰,随着“刷刷刷”的声响,禾苗纷纷倒地。是父亲!在他的身后,稻捆子像士兵般一排排整齐排列。“刷刷刷”的声音不绝于耳,父亲一路势如破竹,款款艳阳从父亲肩头划过,落在镰刀上发出银色的光芒熠熠生辉。“爸爸回来了!” 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,母亲听到声响从稻棵中抬起头来,她的双眼霎时湿润了。父亲小跑到我们身边:“路上耽搁了……你们辛苦了……”我骤然发现父亲老了黑了,半年的光景像是离别多年,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好像几个月没剪过,脸也没有春节那般圆润了,脸颊削瘦深陷了进去,胡子黑长,好像几天没刮过。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更加地陈旧不堪,裤腿还有一道尺长的裂痕。
原来父亲回来看到我们在忙碌,就悄悄回家取了镰刀直奔稻田。父亲的布包在田埂上放着,我兴奋地跑过去翻个底朝天,可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什么也没有。半年的希冀在那一刻变成失望,我不由“哇”地一声哭了。父亲擦擦手,笨拙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大红的桃子来。桃子在父亲的手里沐浴着阳光散发着迷人的风采,显得又大又美。
父亲的手微微地颤栗,那颗孤独的桃子像一座山岳般凝重。父亲缓缓地说:“事情做了……没拿到钱……工头跑了……这趟盘缠都是先前预支的……最后的钱买了一颗桃……”父亲把桃子给了我。那时候还没有《劳动法》,老板跑了拿不到工钱的事情在南方屡见不鲜。
我的双眼噙满泪水,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,反倒不好意思起来。把桃子送给母亲:“妈妈,你吃吧。”母亲接过去嗅了嗅:“好香!可妈不吃桃。”母亲又把桃子给了哥哥,哥哥握着带有温度的桃子又送给父亲:“爸爸,还是你吃吧。”父亲接过去也像母亲一样嗅了嗅又给了我。轮了一圈,那颗充满温情的桃子又回到了我的手里。
父亲坚定地说着:“明年我们种桃树,以后你们有大把的桃子吃!”
那年冬天,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开辟了一块荒土。翌年春天,他在集市买了五十株桃苗种在那片希望的土地上。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,桃树茁壮成长,直至第三年春天,所有的桃树长势喜人,蔚然成林。父亲背着手行走在桃林里,像将军般,棵棵桃树都成了他骄傲的士兵。
三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,我和哥哥置身其中,千树万枝的桃花像火焰一般怒放,粉红的桃花争妍斗丽。蝴蝶纷飞,蜜蜂震颤着翅膀牵媒拉妁。地上的草丛也有凋谢的花瓣,落英缤纷间,恍如置身传说中的桃花源。
桃花凋谢过后就开始坠果,青青的像绿色的药丸。我们兄弟每天都去一趟桃林,一起见证了桃子由绿到青再到红的全过程。那一年,桃子喜获丰收,除了我们兄弟,堂哥堂姐们也吃上了桃子,对于我们农家孩子来说,是一种莫大的满足和欣慰。
2003年,父亲响应国家退耕还林政策,把所有的桃树都砍了种上了杉树,那时我还狠狠地伤心了一场。父亲很勤快,开山拓土,一共种了十余亩杉树,共计三千余棵。每年父亲都要花一些时间进行抚育,十亩杉林凝聚了父亲莫大的心血,这期间的辛劳是一般文字无法形容的,父亲的勤劳也是当地人极其敬重的!
如今十年过去了,十亩杉林蔚然成林,一棵棵杉树骄傲地挺直脊梁直指苍穹,大的杉树已经可以做家具了。父亲常对我们兄弟说:“我没什么能力,没为你们兄弟留下什么。这十亩杉林是我留给你们的家产。”
父亲的桃林已经消失了,其实我想对父亲说,就算没有这十亩杉林,我们兄弟一样会敬重他!当年的桃林并未消失,因为那是父亲的大爱,它长在我的记忆里,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;它长在我的心中,随着岁月的积累愈发厚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