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叶倾城
我现在住的小区是父母单位宿舍,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,当时兴头头搬进来的一家一家人,现在当然都退休了。所以小区总是很静,早晨似醒非醒的天光里,能听见落叶,鸽子的咕咕,大扫帚扫在地上的沙啦啦。
一个也很安静的下午,突然一片骚乱,一堆人在楼下跑,狂喊物业:“小王小王。”声嘶力竭,完全是死人翻船的喊法。我站起来向窗外一看,一眼看到消防车和警车,吓一大跳——大门口,还有一辆写着“工程检修”的车正在倒进来。
发生了什么?到晚上就知道了。邻居全是老同事,彼此都认识,此刻聚在健身器材附近,东一嘴西一嘴在说这事:
前楼有个离婚独居的女人,这几年越来越怪异,剃了光头,和谁也不来往,又把家里窗帘全换成不透光的黑布。这天下午她给娘家弟妹发短消息,把孩子托付给他们,就开了煤气。邻居闻到煤气味道,以为是泄露,吓得又打110又打119又打天然气总公司,又去猛敲她门,又赶紧找她前夫电话……幸好她娘家人接到短消息不放心,赶了过来,适时开门关煤气,救了全小区——当事人已经中毒昏迷。
说起来真是险,万一有人经过她门口抽个烟,只怕几百号人都跟她一道灰飞烟灭了。有人叹息,有人索性破口大骂:“神经病呀,要死还祸害社会。难怪某某某不要她。”
当晚正好大姐回来,我提起这劫后余生,她“咦”一声:“我认识这女的,还有某某某。”
二十多年前,大姐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暑假,前路茫茫。她深知自己一无所长,突发奇想,去报了个裁缝班,在课堂上,遇到“这女的”。当时“这女的”应该结婚不久,大概是想学得一手针指好工夫,将来给老公小孩做一身身妥帖衣服吧。
交道打得不多,只是有那么一两回,“这女的”病了缺课,到晚上,某某某就上我们家借笔记。有时光看笔记也不明白,他就带上“这女的”过来,听我大姐复述。在大姐记忆中,“这女的”长得一般,性格也木讷,胜在当时年轻,羞涩一点儿也不讨嫌。某某某倒是个灵光人,礼数谙熟,又很自来熟。“不算帅哥,但看得过眼。”
那年岁,声控路灯还不曾普及。告辞后,小夫妻摸黑出门,借着门廊的余光,能看见他紧拉着她的手,听见他一直温柔地说:“小心,看着点儿。”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道里。二十出头的大姐,站在门口,正是最渴望爱情却生活中一片空白的年纪,心底的五内翻腾、羡慕嫉妒,到现在,也忘不了。——他们自己,也不记得了吧。
我完全没有印象见过她:当她风华正茂,我年纪还小;当我慢慢长成到略知人事,她已经把自己锁在不透光的黑窗帘后面。我也没有机会听她说自己的故事:还在病床上,她已被诊断为“重度抑郁症”,直接去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了。邻居们莫不额手称庆,觉得是送走了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。
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,是恨是怨,是一时糊涂不计后果,抑或是与子同死的绝望?她与某某某之间,经历了什么,让如兄如弟的新婚夫妻最后老死不相往来?
也许,最残酷的就是:任何特殊的、可歌可泣的意外,都不曾有过。只是光阴让少年老去,平庸的人越来越掉队,相爱的手再也牵不到。就像那晶莹白雪,一旦落地就被污染,泄入江河后,更是渐渐饱含泥沙,变成浑浊的大河,最后,断流。
爱与不爱之间,往往不过是时间在作祟。